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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9還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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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9還你

“去寶塔嗎?”一對回程的情侶攔住單熵,說,“如今夜游沒開通,現在這個點已經停止入內了,你們過去怕會撲空。”

舊塔無聲地聳立在海邊的山崖上,其下翻湧的墨浪發出溫柔的聲響。

它不再是從前無名的、頹圮的廢棄建築,單熵接過小情侶遞來的景區指南,就著路燈,看到紙張上印著的字眼:延雨古剎。

延雨……?

單熵未懂其意,沈懷珵卻張皇地接過指南,幾乎熱切地用眼神看著占據一小塊版面的、舊塔的簡介。

男生灑脫地擺擺手:“你們拿著看吧,這種東西游客中心裏有許多。”

他們說著,便走遠了。

游客漸稀,白日裏絡繹不絕的道路顯露出點蕭索的味道,遠星幾顆,恰好點墜在舊塔亮起的金頂上,光芒在相較之下變得暗淡,如同拱衛月亮般拱衛這座塔。

“莊延雨骨灰歸於此處……”

夜色下,沈懷珵的胸與背像手提琴般起伏著,從唇縫中艱難地擠出來這句話。

濤濤海水不斷拍打岸礁。

沈懷珵脆弱的嗓音從浪聲中傳來,輕易地被擊碎,有顯得十分渺遠,聽在單熵耳朵裏,像玉掉在地上。

“莊延雨是誰?”他對中國史的了解僅限於宏大敘事中的帝王將相,幾位千古一帝,幾位驚世名臣。

莊延雨是誰呢?史書列傳裏匆匆幾筆,悄無聲息地死在北境,身後無好友親人治喪,屍身被送到京城後便失了音訊,未知埋骨之地。

“不算什麽知名的人……”沈懷珵手指用力把紙張抓皺了,牢牢捏在掌心,故作平靜道,“既然今天看不到,我們就回吧。”

不知名?單熵又在腦海裏搜尋了自己薄弱的歷史知識儲備,並未在鼎鼎有名的王侯將相裏找到這位。

難道真的聲名寂寂?

單熵試探著問道:“酒樓老板說寶塔按照莊弗槿的意思經歷了一番修葺,莫非他存了私心,選了位自家的祖先來祭奠?”

單熵有意頻頻提及莊弗槿。

在這座滿是那人痕跡的海濱小鎮。

因為他看得出沈懷珵把自己縮在殼子裏——連江彥都打不破的殼子。

從單熵見到沈懷珵的第一面起,就覺得美人如花隔雲端。

對方被一層紗幔蒙著,那是一道憂傷和情傷疊加的覆雜雲霧。

單熵時常聽聞中國人喜好參禪,莫名地,他被沈懷珵吸引,把對方當做端坐香火案之後的一尊菩薩,透過裊裊白煙,參悟菩提真容。

聽聞他的話後,沈懷珵的表情似有動搖,一點白齒把下唇咬得發紅,身體也如風中柳絮般,打起擺來。

海邊路的護欄很低,單熵連忙將人扯過來,拽到路心。

沈懷珵猝然轉回身來,雙手反抓住他。應該用了極重的力道,可落在單熵的胳膊上後,單單薄薄的,顯示出十指主人的虛弱。

沈懷珵睜著快被幾滴冷汗淌進去的眼睛,說:“我們回去罷。”

近乎乞求。

他驚恐時瀲灩的眉眼極美,無辜地瞪著,能露出濃密的睫毛根部,像精致的、寵物的瞳仁。

單熵知道他又在逃避。

逃避一種名為莊弗槿的情緒。

嘆了口氣,單熵擦去沈懷珵眼周的冷汗,說:“回哪裏?酒店還是京城?或者美國?”

“酒店……”

回到霧山鎮的酒店,沈懷珵能繼續他溫吞的搖擺,像一根壞掉的天平指針一樣左右不定。

不在京城和紐約之間做出選擇。

單熵無奈卻順從地跟在沈懷珵身後半步的地方,月光照著湧動的海水,單熵輕輕說了一句:“你還能逃避多久?新聞報道講,莊弗槿依然生死未蔔。”

“如果你擔心他的生死,你應該到京城去,如果你徹底放下他,你應該遠走高飛。”

單熵給出了明明白白的兩條路,可人生哪能簡簡單單地非此即彼。

“你還在掙紮,在國內盤桓,甚至故地重游,就說明你在乎他了。”

單熵勉強看清菩薩一點慈悲的面容,說,“不如歸京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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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亦樨站在墻根老老實實地挨訓,莊冶鶴手中的拐杖拄地發出“咚咚”的悶響。

老人指著二孫子的鼻子罵:“你接不了?哼,”他渾濁的嗓子擠出輕蔑的一聲笑,“窩囊,你好歹也比莊弗槿年歲大,怎地一點擔當也無,僅僅把莊氏影業交給你,你就說應付不過來?”

老人的聲調越來越高,在沙發上坐下,把拐杖擲出去,“那莊家產業那麽多,我閉眼之後誰來管?京城商會主席的位置誰坐?”

莊亦樨被拐杖結結實實地砸到了膝蓋,朝白地板上一跪,甕聲甕氣慫道:“不還有三弟……一直以來都是三弟管著所有……”

莊冶鶴又抓了桌上的杯子,想砸他。看到上面醫院的標識,想起隔壁的屋子還是重癥病房,才按著脾氣勉強作罷。

也壓低了點聲音,道:“莊弗槿鬼迷心竅了,以後的家產沒他的半點份。”

莊亦樨苦悶地擡起頭:“沒他真不行,”又搜腸刮肚一番,說,“要不,您找大哥吧,他一直雄心勃勃地要坐家主的位置呢。”

“莊景棠比你更輕浮,你若努力還能做個守成之主……若他,呵,過不了幾年就能火燒火燎地把家業全敗了。”

莊亦樨又提了幾個名字,把同輩的堂表兄弟們都提了一遍,他越說莊冶鶴越皺眉,哀嘆家族不幸。

莊亦樨苦笑:“您身子康健,要不然就自己管著事,等雪時長大,我瞧他聰慧,很有……很有……”

他說錯了話,連忙咬住舌頭。

莊冶鶴:“有什麽?有莊弗槿的風貌?”

“您知道的,無論我怎麽說,都繞不開三弟,珠玉在前,任何繼任者都不能讓您滿意,也不及他的能力。”

莊亦樨往前跪行了幾步,抓住莊冶鶴的手,“三弟不過為一個男人執迷,算什麽大錯……”

“胡言!”莊冶鶴拂去他的手,眼珠充斥著淡紅色,“拘泥於兒女情長,頻頻以身犯險,哪裏有長壽之相?我瞧他英雄氣短,活不長久,這次又主動請求從莊家族譜上除名,我還有什麽理由留下一個對家族無用之人?”

“您對奶奶,不也癡情一片嗎?”

莊亦樨又爬過去拿起那根拐杖,恭敬地送到爺爺掌心。

莊冶鶴焦躁地在休息室內來回踱步,說:“你們總提起她,以為是一道護身符嗎?我愛她,但也從沒想過因她去死。”

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,因為一個皮球從打開的門縫中滾了進來。

莊冶鶴順著皮球的行跡往前看,見到沈雪時充滿童稚的一張臉,而莊弗槿站在孩子身後,病號服外披著件外套,斜支在墻邊,沒有表情。

“放心,隔音很好,”莊弗槿開口,“你們說的話我在病床上都沒聽到。”

“剛讓徐連幫我辦好了出院手續,我想應該來告知你們一聲再走。”

他頭上的繃帶還沒解開,蒼白瘦削的軀體處處都滲著病氣,精神卻像一株昂揚的野草。

仿佛擠開了沈重的石縫,從此再不收拘束了。

莊弗槿拍了拍沈雪時的肩膀,小孩跑過去撿回來自己的皮球,脆生生說:“太爺爺,再見。”

莊冶鶴彎腰,眼珠裏慈愛和惱怒各占一半,問:“去哪?”

沈雪時回到莊弗槿身邊,說:“找媽媽。”

莊冶鶴的眼神中,怨毒最終占據上風。

他雞皮鶴發,蒼老松弛的眼皮耷拉著,投出的視線令沈雪時渾身一顫,躲到莊弗槿的背後。

“好啊,你覺得自己自由了?翅膀硬了?”

莊亦樨察覺到爺爺狀態不對,撲到他腳邊,伸臂環住空蕩蕩褲管裏細瘦的雙腿。

可莊冶鶴的拐杖尖已經戳到了莊弗槿的肩膀,蒼朽的聲音像一口被撞響的古鐘:“以為離開莊家這麽容易嗎?你姓莊,拜家族所賜得到的這一切,你怎麽還?”

莊弗槿冷靜地直視他:“您想我怎麽還?”他張開雙手,說,“身體發膚,五官臟器,要我都挖出來換給父母嗎?”他嗤笑,“我欠他們什麽?”

“從我生下來沒有人憐憫地給過我一丁點愛,您現在自以為正義地指責我,小時候又何曾在苦海裏救過我一點點?”

如果他在陽光裏長大,也許不會為沈懷珵爛漫的善良而感到頭暈目眩。

不,依然會的。

因為冥冥中命運有所牽引。

一次次地,讓沈懷珵如流水般穿過他的人生,沖洗他粗糙駑鈍的棱角,剝開他骯臟晦暗的殼。

夢中無常說他半仙之軀,可沈懷珵才是他信奉的唯一神祇。拯救他冰封的情愛,像春天喚醒植物一樣喚醒他。

他牽起沈雪時便走,小孩回頭看太爺爺,一松手把皮球丟了,說:“皮球您給我買的,還給您。”

還?

莊冶鶴跌坐回沙發上。

誰欠誰的,說的完,還的清嗎?

世上筆筆都是爛賬。

大家都不是歸還玩具就算兩清的小孩。

但莊弗槿做好了選擇,他要沈懷珵,生死無阻,錢名兩拋。

塑料皮球骨碌碌滾到莊冶鶴腳邊,他伸出枯瘦的五指去抓,那東西反倒脫手,滾得更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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